夢幻天堂

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
等待本身難堪又痛苦，但它終究有價值，成為爾後我們懷想的一個時間節點，卻話巴山。

如果從非常科學以至近乎哲學的理論超克，或平行宇宙量子態或薛丁格虐貓那一類的什麼作為前提，來談這整件事，我們知道時間並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向量。那麼，所謂的遲到或早到，不過是從主體出發以定義出的線性軸。

只是你虛擲了泰半個假日午後，就這麼將駕駛位的座椅放倒，荒無聊賴，半攲倚著在你那台宛如工業革命面臨汰換老舊蒸氣機的車內，冒著怠速製造空污與多餘碳排放量之風險，聽著無力的引擎隆隆轉聲，細數著這已經是學妹第幾次遲到的約會。

你也不是全然對約會無心機的攻略者，各種所能想到的推遲出發時間、或分明人在路上卻唬爛已經抵達等伎倆，你全使過一輪了。但無論如何精算，學妹就是能在你抵達她家大廈樓下的後四十分鐘才珊珊遲來。一如「遲遲」這樣靜好溫婉的疊字，「珊珊」同樣是個意味深長，詞面卻漾無暇豔陽底下的湛藍海水那樣瀲灩晃蕩的字眼。

終於，眼前華廈的厚重鐵門排闥開啟，學妹有如文藝復興名畫維納斯般降生在貝殼之中，她身著韓版貼身薄外套，水玉點點背心和牛仔短褲，如蒲公英迎風颺蕩的白皙長腿，娉娉裊裊，婷婷珊珊，一如成語的意象。

遲到總有理由，從開始的特定原因，到後期她往往訴諸一些無特定、且與性別差異有關的說法，諸如「女生出門本來就會比較久，我要洗頭還要化妝啊」，「你等人家一下又不會怎樣」。即便這些邏輯大抵就是「拜託，人家是女生耶」的複寫，你也再不好囉唆什麼了住宿推薦部落格。

與其說什麼遲到是一種天性，或更不解風情將之遽然定義為公主病，那可能都曲解了遲到的核心。岡?二人有部科幻推理的小說名作《克萊因壺》，在書中主角對遲到有獨到見解──當我們在等待他人的時候，本身就是一件相當屈辱的事。因為通常掌握權力者才能讓對方等候，無論是職場上下階級，或戀情裡攻受扮演。所以當我們非得承受別人遲到的時候，不得不裝成自己沒有在等待的樣子，滑手機、翻雜誌等滑稽行為，就是為了遮掩這樣的難堪。

這麼說來，遲到者就是掌握權力者的一次示威。

也就身處那個權力弱勢，不得以苦候學妹宛如煙塵氤氳之時光，你想起《詩經》裡「春日遲遲」的句子。「遲遲」一般解釋為春天陽光推移緩慢延遲貌，在那和煦炎陽底下，影子被拉成了頎長的形狀，靜謐而無傷。過去論述抒情傳統的學者如陳國球或鄭毓瑜教授的論文中，都提到春日遲遲這樣的聯類形容。那麼緩慢，那麼遲，那麼聊賴的春天。春光乍現，一切宛如融化般濛曖失真。

即便透過如此迂迴漫長的磨難，你到底是領略了《詩經》中的抒情傳統，讀懂這延遲卻溫暖的日光。等待本身難堪又痛苦，但它終究有價值，成為爾後我們懷想的一個時間節點，卻話巴山。如此替一段無意義而荒廢的時光，或一段任性驕縱的戀情，給出更抒情更詩歌的解釋，似乎總也不算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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